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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格尊严

人 格 尊 严

◎ 余秋雨

善和爱,很容易被误解成为无可无不可的软体,失去了人格尊严。

反之,人格尊严又容易被误解成极度敏感的金刚怒目,凛然不可侵犯。

这两度误解使世间拥塞着滥好人和刺毛球两大类,一边下脚不得,一边近身不得,真是可怕。

无人格之善,不成其为善;无尊严之爱,不成其为爱。善和爱的任何低级变态,是善和爱的自毁形态。

让善有声,让爱有形;让善有格,让爱有尊。

让善与爱不再成为一种企盼,一种念叨,而是从一个有骨骼、有体魄的人身上发出。因此,它们与人格尊严互为因果。

你有宽阔的肩膀让我依靠,你有坚定的目光让我信赖,世界因你而让我放心。

我的朋友,在我远离期间死了。

他为了一件不太大的事,找过很多人。多数都是要人,对于他们而言,要解决那件事,只是举手之劳,而且是非公道一清二楚。

但是,谁也不愿举手,因为他们担心,那件不太大的事背后,也许会有一丝不确定的因素。他们与我朋友的友情和承诺是早就确定了的,却为了那一丝还没有出现的不确定,消释了。

是非公道,也全归于零。

他们的冷漠和婉拒,剥夺了我朋友的人格尊严。如果这样做是出于捍卫他们自己的人格尊严,那倒罢了,却不是,他们从头到底都不太在乎自己和别人的人格尊严。他们温和地告诫我的朋友,这就是当今中国官场的一种处事原则,你在外面呆久了,不明白。

我的朋友明白了,他吐血而亡。当然,不仅仅因为这件事,他身体本来就不好。

--这是一个很古典的故事。历来总有一些高贵的人,把生命的理由与人格尊严连在一起。

有人说,事情很小,犯不着搭上生命。但他们不知,事情的大小不能光看表面情节。上海公共汽车上一个老人无缘遭到售票员的侮辱,当场气死,是同样的道理。

我的另一位朋友还健康活泼地活着,他叫周涛。

他写道,北方寒冷,人们要在地窖里躲好几个月,幸好那个地窖的上方玻璃窗上,天天有一只小鸟来与人们隔窗逗趣。人们一天也离不了那只守信的小鸟。

春天来了,人们移开玻璃窗的第一件事,是把那只小鸟抓在手里,当手掌慢慢伸开就发现,小鸟已经死了--它是被气死的。

人格尊严,最强大又最脆弱:强大在脆弱中,脆弱在强大中。

对好人而言,如果这个悖论过于悲剧,那就把脆弱换成麻木。我们不对侵犯人格尊严的恶势力显示脆弱。

当然,必要时,也可表示出鄙夷和愤怒。

人格尊严不可泛化。

泛神论即无神论。同样,泛人格即无人格,泛尊严即无尊严。

一般来说,利益之争、事功得失、权位升落、一时是非,都与人格尊严无关,即使有所争执也只能就事论事,不必义愤填膺。

人格尊严的防线,在于人道原则、个人信仰、家国声誉、基本诚信、自身体面。

一家庞大的企业在国际市场上竞争失利,资产折半,乍看大大有损于董事长的人格尊严,其实未必;但是,这天他驾车出门见到路边一个老人跌倒受伤而未予理会,则会对他的人格尊严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。

一位高官因官场倾轧被贬被关,看似剥尽了人格尊严,从长远来看都不是这样;但他在案发之时把一件小事的责任推给了自己的下属,却似小实大。

--我们的舆论,在这些问题上总是做颠倒轻重的文章。

按照中国的传统,遭受批判历来无损人格尊严。

批判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剥夺被批判者的人格尊严,但奇怪的是,中国近代以来真正具有人格尊严的名人,几乎没有一个未曾遭受过批判。未曾遭受过批判的名人,反而都黯然失色,被人忘却。

批判像一块粗砺的抹布,往往使擦拭的对象越加清晰亮堂。

人格之所以称之为人格,必定有格局,有格调,有品格,有风骨,有架势,有韵致。与格外大异其趣,方成其格。它自成价值系统,自通经络血脉,对于外来的附着物和寄生物,不加怜恤;对于自身的衍生物和牵带物,不予纵容;对于强加的污损物和腐蚀物,彻底拒绝。但是,它有表情,有度量,有善爱,有健全的人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。这种内柔外刚的生命结构和精神造型便是人格。

由于长久维护,这种生命结构和精神造型成为社会一种不可轻侮的高贵存在,这便是尊严。兰花香了,远远就能闻到。游客们纷至沓来,但在走近它时都放慢了脚步,走得很轻,无语无笑。究竟有一种什么样的崇高力量,在无形中随着香气进退,让人不得不恭敬起来?

腊梅开了,这种力量又在隐约。人们为了不去惊动,连压在花瓣上的雪片,也不去推落,连积在花枝下的雪堆,也不去清扫。孩子们也懂得轻轻摆手:嘘,到别处去燃放鞭炮!

离兰花和腊梅非常遥远的沙漠,长年无水。那成片的胡杨树,一千年不死掉;终于死了,一千年不倒地;终于倒地,一千年不腐烂。

植物界的尊严已让人动容,更不必说动物界。

因尊严,才使万事万物默然自主,悄然而立;因自立,才使琳琅世界有迹可循,有序可寻。

没有尊严,世间便是一个烂泥塘。

一切攻击他人尊严的人不知,他们最终损害的不是哪个他人,而是人间尊严。结果,他们脚下的泥土也下沉了:不愿共享尊严,只能共享污浊。

摘自《余秋雨人生哲言》